龍砂鐵馬犯煙塵——陰山之顛唐軍大破回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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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欲盡天蒼蒼的西北——在那裏,十餘萬回鶻人拖曳着大漠的風霜穿行在黃雲白草草間,橫亙六十餘里,滾滾向東,不可阻擋地越過陰山之顛,災難性地涌向邊境。
這是數百年來北方大地上最爲壯觀的大遷徙。
這個在突厥汗國廢墟上崛起的草原民族稱霸大漠近百年後終於無可挽回地走向秋風動地黃雲暮的蒼涼晚景。在他們的身後,一個名爲黠嘎斯的新銳力量向他們發動了致命的摧毀。世代生息在伊州之西、焉耆之北的黠戛斯古稱堅昆。唐朝初年的時候,人們也稱他們爲結骨,是廣袤無垠的草原上一個並不太起眼的羣落。自從在乾元年間被回鶻擊敗後,黠戛斯一直在遙遠的青山默默將養自己受創的傷口。那裏離長安實在是太遙遠了,即使到回鶻可汗的金帳也要騎駱駝走上四十天。彈指間,黠戛斯淡出長安的視野已經有一百多年了。誰曾想,他們會以如此強勢的姿態又一次出現在歷史的舞臺上。衰老的回鶻已經沒有力量象幾十年前那樣將黠戛斯驅逐到青山的某個不知名角落。雙方在大漠廝殺了二十多年。冗長的戰事拖垮了老邁的回鶻人,剽悍的黠戛斯卻通過一次又一次擊敗自己的夙敵證明了自己。他們向筋疲力竭的回鶻驕傲地宣告:“汝運盡矣,我必取汝金帳!”
就如黠戛斯人所宣稱的那樣,回鶻的國運的確走到了盡頭。在內外交迫的困境下,可汗的金帳裏爆發了一場血腥內訌。宰相掘羅勿殺死彰信可汗。憤怒的偏將錄莫賀失去了理智,竟然勾引十萬黠戛斯騎兵殺死弒君者掘羅勿。象徵着回鶻對草原諸部無上權威的金帳在熊熊烈火中灰飛煙滅。在失去了他們的金帳後,回鶻人如無根的飄蓬隨風四散:十五個部落西奔葛邏祿,另外兩支分投吐蕃和安西。幾乎就在李德裕回長安的同時,彰信可汗的兄弟沒斯和宰相赤心、僕固、特勒那頡啜在黠戛斯人驅逐下,帶着自己的部衆倉皇逃到了天德軍邊塞,請求內附唐朝。李德裕收到邊塞傳來的文書時,他們的前鋒已經近逼到西受降城一帶了。
這是似曾相識的一幕。公元一六六年,誇得人、馬科曼尼人、倫巴第人等日耳曼諸部也是在狂飆一樣的匈人驅逐下,潮水般地涌向羅馬帝國的邊境,雲集在多瑙河之畔。他們向哲人皇帝馬可?奧裏略提出了內附的請求。羅馬最終沒有能阻止蠻族突破邊牆防禦體系,越過黑水滔滔的多瑙河,兵臨亞得里亞海,揭開了羅馬帝國漫長衰亡史的第一章節。睿智的馬可?奧裏略沒有破解的難題,要由誰來破解呢?知道回鶻人龍砂鐵馬犯煙塵的消息後,李德裕在靜無人聲的政事堂裏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關河萬里,彷彿長長的卷軸在眼前徐徐展開。荒城、楊柳、瘦馬,冷月,還有悠悠羌管聲中望鄉的戍卒……一切彷彿都歷歷在目。李德裕的多數時光消磨在花繁柳暗的兩京、花露膩衣的揚州,還有渚淺荷繁的浙西。可蒼茫關塞的點點滴滴都藏在他胸中。從雄漢到盛唐,只有塞北的風雪和西域的黃沙可以鍛鍊一個人物和一個王朝的強健魂魄。李德裕熟悉他從不曾到過的地方,彷彿一生都是在那裏度過。這是他的家學。父親李吉甫就是當世最負盛名的輿地學家。他編撰的《元和郡縣圖志》裏有大唐的整個天下。李德裕的目光曾長久地停留在蜿蜒一線的邊陲,細心揣摩每一個關隘、每一處山川。他有經略西北的雄心,也深知王朝目前的虛弱,知道喪家犬般的回鶻人也可能轉瞬就積蓄起風暴般的摧毀性力量。
在明亮的銀燭光下,李德裕把玩着手中的一卷奏章。那是從天德軍送來的。今天已經淹圯在烏樑素海無垠黃沙下的天德軍前臨大漠,扼守北黃河,雄踞在大同川以西。這座乾元年間到元和八年曾一度被廢棄的關塞如今正在巍然屹立在回鶻遷徙潮流的風口浪尖上。可是,天德軍使田牟的文字裏掩飾不住興奮的情緒。這個出身魏博將門的將軍已經在這荒涼的邊城蟄伏了太長時間。在讓人悲傷的長慶初年裏,父親田弘正慘死鎮州,本想爲父報仇的兄長田布又被手下桀驁不遜的將領逼死。曾輝煌一時的田氏蕭條了很長時間。田牟將這場危機看成了重振雄風的最好時機。他雄心勃勃地謀劃着與回鶻的世仇吐谷渾、沙陀、党項族諸部聯手,用回鶻人的累累白骨爲自己堆砌一座封侯拜將的高臺……就是在這個萬籟寂寂的深夜,李德裕的耳畔也彷彿一片喧囂。
吐谷渾、沙陀和党項?李德裕對着落案燈花,苦笑着搖了搖頭。這些匍匐在回鶻人腳下一百多年的蠻夷是如此的弱小和勢利。如果田牟一擊成功,他們就會如同草原上的鷲鳥,循着血腥的氣味聚集到倒下的回鶻人屍體前分一杯羹;如果失敗的是田牟,他們將如投林的飛鳥,遠遠地躲進大漠深處,把孤城和孤城外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留給回鶻人。
殘燈向曉,雞人的報曉聲裏,緊張的一天又開始了。李德裕整了整一衣冠,緩步朝待漏院走去。等待朝會的百官雲集在這裏。他們已經習慣於用一副百年不變的刻板面孔去面對宦海風波。城府很深的人要利用上朝前難得的閒暇梳理自己的思路,碌碌無爲的人也要擺出一副莫測高深的姿態。爲了避免因失儀被禮部司官和御史臺諫官糾劾,他們多如泥塑般拱手而立。平日的空氣沉悶得讓人窒息。今天,一顆小石塊投入靜謐如古井的待漏院,一圈圈的漣漪在人羣中盪開。大臣們被這個方案所激動,鼓譟着,談論着彷彿唾手可得的勝利。他們根本不屑於接受沒斯的歸附。那個回鶻的叛逆面目是如此可疑,誰能擔保他請求歸附是不是一個驚天陰謀?
紫宸殿上的天子也有同樣的疑慮。幾日來,他的耳畔到處都響着這樣的論調:不能相信這個狼子野心的蠻夷。殺死他,殺死他的部衆。用他們的鮮血重寫天可汗主宰下的歷史。李炎側過臉,用自己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李德裕:你能保證沒斯請降的誠意麼?
不能。李德裕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很坦率地說,朝堂上朝夕相處的百官操守如何自己都不敢保證,何況幾千裏之外的戎狄!
但是,李德裕非常清楚,沒斯不是所謂的叛逆。把沒斯看成回鶻叛將,進而質疑他的人格,懷疑他歸附的誠意,根本是無稽之談。沒斯離開回鶻的時候彰信可汗已經爲宰相掘羅勿弒殺。金帳無主,回鶻諸部四下逃散,談不上背叛。有的投奔吐蕃,有的投奔葛邏祿,只有沒斯千里迢迢東奔大唐。在他抵達天德五個月後,鄰近可汗金帳的十三個部落才擁立烏希特勒爲烏介可汗。沒斯與烏介可汗本無君臣關係,也談不上背叛。不過,李德裕更清楚,大臣們其實不關心沒斯是不是叛逆。在他們看來,顛沛流離的回鶻人彷彿刀俎上的魚肉。誰都想在一場酣暢淋漓的屠殺中重新體會失落百年的驕傲。整整一百年了,自從高仙芝和封常青兩破小勃律、屠滅石國後,這個王朝就再不曾享受過征服的快感。虛浮的尚武風氣象深秋的白霧一夜間彌散在長安。
只有李德裕炯炯有神的目光可以穿透眼前的迷霧,看見天德城內那一千多贏弱的士卒。他相信,他們依仗高高城牆可以將回鶻人阻擋很長時間,天寶年間的大將張齊丘所築的橫塞歷經百年風霜仍堅固如初。可他不相信,依靠這些步卒可以打敗長草間來去如風的回鶻鐵騎。這是沒有意義的冒險。田牟僥倖贏了回鶻人也解決不了眼前的危機。他沒有看到,在沒斯的背後更多的回鶻人正在南下。一千多士卒如果不幸死在回鶻的鐵蹄下,天德城將是空城一座。已經身心俱疲的回鶻人將輕易地得到一座可以讓他們棲息的城。那時候,他們退可以踞城而守,進可以反客爲主,飲馬黃河……李德裕只能建議天子師法漢宣帝臣服匈奴呼韓邪單于的故智,派遣使者去安撫回鶻,賑濟難民,防止事態惡化。這也是天朝上國應有的氣度風範。“窮鳥入懷,猶當活之”。更何況,回鶻與唐朝沒有多少宿怨。在安史之亂中,回鶻鐵騎應邀參與平叛。在他們還沒有侵犯邊塞的跡象時,唐朝實在沒有多少理由乘人之危,攻擊乞求收留的回鶻人。
情感上,李炎也許更傾向於田牟和多數朝臣。這是一個生氣勃勃的年輕帝王,同樣渴望用一場勝利來證明自己。李德裕安撫、賑濟回鶻人的提議不能滿足他內心的渴求。可他也知道,曾經雄姿英發的大唐已經讓人傷心地老去,甚至比奄奄一息的回鶻還要蒼老。衰朽的身體是承受不了一次輕舉妄動可能帶來的傷害。所以,李炎最終還是聽從李德裕的意見,下詔命田牟約束手下將士不得爲了立功而妄生事端,輕率地攻擊回鶻。同時,允許吐谷渾等部族在回鶻有掠奪行爲時出兵攻擊。這樣,唐軍可以坐觀他們相互殘殺,而不會陷入糾紛的泥沼中。不久,毗鄰天德軍的河東與振武這兩個藩鎮也接到了朝廷要求他們勒兵觀變的詔書。
就在這時候,一個驚人的消息從大漠深處傳來:太和公主落入回鶻新立的烏介可汗之手。
二十多年前,也就是元和宮變後,剛剛登基不久的穆宗皇帝下詔,讓太和公主下嫁給回鶻的崇德可汗。一道詔書改變了父親對回鶻的強硬姿態,也改變妹妹的半生命運。巴克特里亞駱駝載着背井離鄉的公主辭別了長安,迎着荒涼的雲,走向更加荒涼的朔漠。朔雲侵鬢起,邊月向眉殘——彈指間,太和公主在大漠度過了二十多個春秋。曾經稱雄漠北的回鶻已經如長河落日,在暮雲中漸漸沉淪。擊潰回鶻人後,黠戛斯從金帳裏俘虜了太和公主。不過,他們沒有羈押公主。因爲驕傲的黠戛斯人自稱是漢朝李陵的後裔,與大唐皇室同出一脈。他們派使臣達干將公主送回長安。誰知道,烏介可汗的鐵騎突然出現在荒涼的磧路兩側。達幹橫屍荒草。回鶻鐵騎帶着公主,裹挾滾滾煙塵遁入大漠。在太和公主之前和親回鶻的鹹安公主已是大漠黃昏中的一座墳冢,只有一縷不散的芳魂御風歸來。太和公主難道也要步她的後塵埋骨磧海?長安人震驚之後,是一陣止不住的心痛感覺。
烏介可汗如獲至寶,立刻挾持着公主追蹤沒斯等人南下的腳步,越過荒涼的沙漠,進駐錯子山,兵臨天德軍北境。他向長安索要糧食、索要被吐谷渾和党項掠奪的人口、索要振武城……因爲他手中有大唐的公主。
不能給他們!宰相陳夷行在延英門外攔住了李德裕。望着神情激動的同僚,李德裕平靜地告訴他,朝廷可以拒絕給回鶻人一座城,但不能拒絕給他們糧食。沒有得到賑濟,回鶻人將因飢餓失去理智。孤立無援的天德城抵擋不住飢腸漉漉的回鶻人最後的瘋狂。誰也不能承擔這個西陲重鎮淪陷的罪責!
陳夷行沉默了。這是他不曾想象過的可怕情景。幾天後,二萬斛糧食終於裝上了牛車,向北方回鶻的營盤前進。豐厚的饋贈暫時羈縻住回鶻流民,爲北疆諸鎮贏得斂甲集結的時間;一騎星使也已經連夜離開了長安,馳往大漠深處……面對風雲變換的大漠,長安城內的李德裕必須知道更多的消息。他在靜謐的政事堂上耐心地等待一個可以解開時局之結的機會。
飛騎達達的馬蹄踏過長安的街道,爲李德裕帶來新的消息:最先抵達天德的回鶻諸部內訌了。沒斯藉口宰相赤心密謀侵犯唐朝邊塞誘殺了赤心。那頡啜在得到消息後收留了赤心殘留的七千帳部落,倉皇東逃。
李德裕的筆鋒從振武曲曲折折地向東,走大同,經過室韋和黑沙,略略頓了一下,向南劃到雄武軍的位置才停了下來,在地圖上留下一道細細的墨跡。那頡啜象離羣的雁,沿着這線條孤獨地穿過塞外蒼茫煙塵,悽惶地停在燕山北麓。河東的鐵騎在他的背後神出鬼沒,尋找吞噬他的機會。在他面前,雲樹依依的薊門雄關擋住了他的去路。幽州的數萬甲士已經在飛鳥難逾的百尺城頭向天挽起長弓……李德裕把目光轉向了錯子山。已經在那裏停留多日的烏介可汗會坐看那頡啜垂死掙扎麼?馳援的大軍還在北上的路途。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李德裕不願意將幽州與那頡啜的一場殲滅戰演變爲大唐與回鶻的生死會戰。他必須準確判斷烏介可汗在那頡啜遭到攻擊時的反應。
燕山北麓?李德裕望着輿圖若有所思:如果着烏介可汗重返大漠,他要走過的路距離那頡啜駐馬的地方是如此之近。烏介可汗目前不畏懼那頡啜。可一旦他鎩羽而歸還能不畏懼那頡啜麼?回鶻人知道,無論入侵中原勝負如何唐軍都沒有深入沙漠的意圖和力量。萬里大漠名義上的主人有時候是長安的天可汗,可真實的主宰永遠是馬背上的民族。只要烏介可汗南下牧馬的意圖受挫,那頡啜一定會與契丹人、奚人合謀,半途截殺倉皇北歸的敗兵,造成大漠的權力真空。
如果我是烏介……政事堂上的李德裕把自己假想爲身在錯子山金帳裏的回鶻可汗:在南侵之前,我一定會首先解決那頡啜着個心腹之患,給自己留下一條退路。李德裕曲起的指節篤篤地敲了一下地圖上的墨線,他已經斷定烏介可汗一定樂意看到那頡啜的覆滅。沒有什麼可遲疑的了,李德裕在案几前坐了下來,提筆草擬了兩道密詔。幾個時辰後,日行八百里的快馬衝出了長安東門,向太原和幽州絕塵而去。三萬幽州甲士在接到詔書後潮水般殺向那頡啜的營盤。七千帳回鶻人很快就被分割包圍,全軍覆沒,只有那頡啜趁着混亂遠遁。可是他終究沒有能逃出生天。烏介可汗斬下了他的首級。一切都在李德裕的意料中。
在邊境流亡兩年的那些回鶻人無衣無食,已徹底陷入了絕境。在聽說那頡啜被殺後,驚恐萬狀的回鶻人躁動不安。喪失家園的苦痛,飢寒交迫的辛酸折磨着他們越來越脆弱的神經。任何細節上的疏忽都會使這些流離失所的人將骨子裏的彪悍氣質轉化爲不可遏制的狂暴行爲。聽到幽州傳了的戰報後,李德裕命天德都防禦使田牟趁回鶻人心動搖的時機,引降、分化天德城外的饑民,將他們有條不紊地轉送太原等內地。沒斯也在李德裕的精心安排下,率回鶻特勒、宰相等二千二百多人正式歸降大唐,並接受朝廷賜名李思忠。
那頡啜敗亡了,沒斯歸降了,回鶻就只剩下烏介可汗了。他的牙帳先是設在河東大同軍以北的閭門山,後又屯駐在杷頭烽的北面。十萬回鶻人在他的率領下橫掃天德和振武之間的党項和吐谷渾。從這些弱小的部落那裏大肆剽掠人口和牛羊。一騎又一騎使者一次次爲烏介可汗帶去了長安天子的詔書。李炎要他立刻重返漠南。可是,烏介可汗不僅置若罔聞,還親率大軍越過杷頭烽,闖入大同川。雜居在河東一帶的戎狄各族一次就被掠去幾萬頭牛和馬。烏介可汗帶着這些收穫輾轉來到雲州城下。雲州刺史張獻節可以憑藉堅城閉門堅守,荒野裏的吐谷渾人和党項人就只好逃入山中,躲避肆虐的回鶻人。不長的時間裏,北疆在烏介可汗的鐵蹄下一片糜爛。
滄海橫流,正給了李德裕的絕好契機。他沒有放棄讓回鶻重返斡耳朵八里的外交努力。回鶻人石戒直爲烏介可汗帶去最後一封書信,李德裕又親自以河東節度使名義起草了一封信,寄給回鶻宰相。在信中,李德裕給了回鶻兩個選擇:一是重返斡耳朵八里,和黠戛斯一爭長短;一是效法漢朝時的匈奴呼韓邪單于,派遣兒子入京侍衛,然後親自來京城拜見天子。如果兩條路回鶻人都不走,李德裕爲他指明瞭最後一條路,一條死路。
這不是一句空洞的威脅。在李德裕從容不迫的佈置下,契苾、沙陀、吐谷渾騎兵悄然跨上了駿馬,等待着決戰的時刻。飽受欺凌的党項人向回鶻人亮出了雪亮的戰刀。連剛剛改名李思忠的回鶻人沒斯也率領自己的兵馬會合胡族六千騎兵奔赴戰場。在他們的東邊,也就是烏介可汗側後方初長的連天芳草中,雄健的戰馬焦躁不安地跺着鐵蹄。臣服於回鶻百年之久的奚人和契丹人已經誅殺了八百回鶻監使後接受大唐的指揮。這時候室韋人的使者趕到了幽州,求贖酋長的妻子。那是幽州鐵騎在攻擊那頡啜時的俘虜。幽州節度使拒絕了他們的金子、絲帛和牛馬,拋給了室韋人一句話:滿足他們要求的條件只有一個——殺死回鶻人!畫角莫吹殘月夜,河東鎮、振武鎮和天德軍那些躍躍欲試的代北豪傑們已經在雲起後的濃重夜色裏潛藏了很久……李德裕在地圖上畫出的戰略部署,逐漸化作一張越來越清晰的獰厲面目,浮現在回鶻人頭頂的穹廬。誰將爲李德裕去完成這雷霆一擊?舊唐書的書頁上墨跡淋漓地寫下了答案:
“孰稱善將?劉沔、石雄。”
元和年間,盤踞淮西的吳氏帳下有一支讓多少人聞風喪膽的“騾子軍”。當劉沔和他的士卒出現在這支騾背上的勁旅面前,這些橫行淮西十多年的狂徒還以爲又是一支魚腩。血戰中,劉沔四次在鋒刃下死裏逃生,留下了一身傷痕,卻揮舞着戰刀打破了騾軍無敵的神話。在河西,劉沔率天德軍出入數萬党項羌叛逆的陣營,屢誅賊酋。移任振武節度使後,他又率吐谷渾、契苾、沙陀三千騎奔襲銀、夏,俘獲上萬侵入河西的党項雜虜。接到李德裕起草的詔書後,這位威震邊塞的名將走馬東來,飛奔與烏介可汗正面交鋒的雲州接任河東節度使、招撫回鶻使,也就是千里沙場的統帥。回鶻大掠雲、朔北邊後,烏介可汗狂妄地將牙帳設在了五原。劉沔將自己帳下的最驍勇的將軍石雄召到了雲州。
如詩歌裏說的:一將功成萬骨枯。石雄就是從那數以萬計的累累白骨中站立起來的將軍。他彷彿是專爲塵世間無窮盡的征戰而生。在他身上有一種武人所獨有的嗜血氣質。在石雄眼中,戰爭就是戰爭,是目的本身。破賊立功後,他就會將朝廷賞賜的金帛放在轅門外。他自己象徵性地取一份,其餘分給軍士。無論在那一支軍隊中,石雄都深受士卒的愛戴。他們願意與石雄一道浴血,讓他在沙場的血雨腥風中縱情享受殺戮的快感。當石雄還只是徐州的一名軍校時,身上那種氣凌三軍的英雄氣就很讓陰鷙的節度使王智興忐忑不安。他缺少石雄的人望,更缺少石雄的陽剛。當王智興聽說軍中有人謀劃借出徵的時機擁戴石雄來取代自己,他立刻就相信了。因爲他自己依靠陰謀驅逐了非常賞識石雄的前任節度使崔羣。工於心計的王智興很快就想出了一條釜底抽薪的計策。幾天後,石雄突然接到長安送來的詔書,徵召他回京。石雄剛離開營壘,與他平素關係密切的百餘位將士就死在了屠刀下。王智興剪除了石雄的羽翼後立刻上書朝廷,以搖動軍情的罪名奏請誅戮石雄。沙場上英雄無敵的石雄面隊魑魅魍魎的陰險伎倆束手無策。如果不是文宗皇帝深諳王智興的陰毒,又賞識石雄的才華,他已經死在刑場上了。幾年後,河西党項叛亂。一紙文書將石雄從流放地白州召回。在劉沔帳下,他很快就顯示出自己在沙場上的過人天賦,屢破羌人。因爲忌憚王智興,朝廷一直沒有提擢他。幾年過去,石雄依舊是振武軍的一員小小裨將。不過,他沒有被遺忘。長安的宰相李德裕和李紳一直在關注着他。
會昌三年春,河東的奏事官孫儔爲李德裕帶了最新的消息:烏介可汗逼近振武了。劉沔準確地判斷出,回鶻人是因爲契丹的背叛深感不安,不得不南移四十里來躲避契丹人從背後的襲擊。驅除回鶻的時機終於出現了。李德裕沉思良久後,問了孫儔一個問題:如果河東和幽州聯手驅逐回鶻還要增加多少兵力。孫儔告訴他,只要增援略顯薄弱的大同軍就可以了。李德裕點了點頭,立刻入宮請天子下詔,從易定調一千精銳入大同川。這時候,河東、幽州、振武、天德大軍已經奉命前移邊境,壓縮回鶻人的空間。如詩歌裏所說的:“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咸陽,暮及隴山頭”。驛騎風一樣將消息傳遍了北疆。
聞鼓鼙而思壯士。河東節度使劉沔見夜幕下的最後決戰已經無可避免了,將石雄召到了雲州。面授機宜後,劉沔讓石雄自己從雲集陰山南麓的大軍中挑選壯士先行,自己則率領大軍隨後。那年春天的最初幾天,天邊一芽細細的上弦月總在黑雲中時隱時現,寒風如刀,吹過沉沉的大地。在這樣寒冷而有沒有多少月光的黑夜裏行軍是很難被發覺的。石雄帶着朱邪赤心的沙陀三部落、三千契苾拓拔雜虜三千騎夜發馬邑。城外的回鶻人還在沉睡中幻想破城後屠戮劫掠的瘋狂景象,絲毫沒有覺察到幾千精銳已經在黎明來臨前藉着暗淡天光悄悄進入自己面前的那座堅城。
此時,石雄已經倚着雉堞,朝城外的曠野瞭望。日出時分,回鶻營盤的一草一木在薄薄的晨霧裏依稀可見。突然,他的目光被數十架氈車前隱約晃動的人影吸引住了:朱衣燦爛、碧衣鮮麗,在回鶻人一片灰撲撲的皮裘鐵衣中格外亮眼。石雄派出的斥侯從回鶻人口中探聽來的消息,那就是被烏介可汗脅持的太和公主營帳。那些褒衣大袖的人大約是公主的隨從。一個人影潛入了那片氈車組成的營盤,爲太和公主帶去了攻擊的準確時間。在口訊中,石雄請公主在開戰後不要驚慌,駐留原地,伺機脫離烏介可汗的魔爪。
平靜下掩蓋着無比緊張氣氛的白晝很快就過去了。夕陽下,低沉而悠長的號角聲在暮色裏久久迴盪。心態疲憊的數萬回鶻人很快在帳篷裏酣然入夢,只有太和公主的毳幕後面,有人在焦慮和恐懼中等待最後時刻。鴟梟低低的怪叫聲中,守夜的士卒等來了冷入骨髓的下半夜。他們三三兩兩地躲在帳篷後面,靠在木柵旁躲避大漠吹來的如刀寒風。就連散落在四處擔任警戒的幾十個士兵也在馬上昏昏欲睡。黎明前最冷的垂地的寒雲完全吞噬了整個營盤。夜幕下的邊城周遭陷入了死亡前讓人毛骨悚然的寂靜中。
在歇斯底里的瘋狂中,烏介可汗彷彿透過馬蹄聲真切地聽到命運在獰笑,笑得那麼得意、那麼張狂。那是他素未謀面的大唐宰相李德裕在千里之外放聲大笑麼?他兩鬢染霜,卻一如四十前的少年郎般輕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一切都不出我所料!
烏介可汗神經質地咆哮着掉轉過自己的馬頭,想和着幻象進行一次堂?詰訶德式的決戰。可身邊的衛士奮力制止住了他的瘋狂。烏介可汗已經沒有力氣掙扎了。生命正隨着遍身傷口上流淌不止的血點點滴滴的流失。他不明白,衛士們爲什麼要阻止自己壯烈地去死。在物競天擇的大漠,沒有實力就沒有生命起碼的尊嚴。他的族人註定要淪落爲草原上最低賤的部落,被人奴役、被人凌辱,沒有任何生命的樂趣。在經歷了慘痛的失敗後,難道還要他去親眼目睹這一切?可衛士們不理解他的想法。在混亂中,肝膽俱裂的百騎殘兵簇擁着可汗朝東北方向狼狽逃去,去依附黑車子族……夜的黑就要褪色了,他們必須利用這最後的黑暗遁去。
殺聲震天的戰場終於慢慢地歸於平靜。回鶻人四處奔逃的身影在鐵騎的反覆踐踏下越來越稀疏。已經放棄抵抗的人屈辱地跪在地上,等待命運的審判。直到結束,他們都沒有機會組織一次象樣的抵抗。死屍狼藉的營壘上空還殘留着人聞之慾嘔的血腥味。點點火焰將熄未熄,長長的煙柱隨風飄散在早春冰涼透骨的空氣中。三三兩兩無主的瘸馬踏着滿地斷箭、折槍和殘破的旌旗,步履蹣跚地往大漠深處走去……
氈車緩緩地動了起來,在石雄派來的甲士簇擁下取道南迴。經過這片沉寂下來的戰場時,太和公主也許會暫時停下她南歸的腳步,就爲了再看一眼一萬多具屍體。就在幾個時辰前,他們還是活生生的生命。現在卻已經在風雨中腐朽,很快就會變成無法辨認的累累白骨。在這個荒野上死去的,是那個曾經“東極室韋、南控大漠、殺白眉可汗、槃馬古匈奴地”的回鶻,那個在天津橋上傲然立馬過的、在陝州帳幄裏猙獰過的回鶻。爲了迎接她的到來,他們曾發一萬鐵騎出安西,一萬鐵騎出北庭,防範吐蕃騷擾公主長長的送嫁隊伍。二十多年後,也就是這個回鶻,註定將成爲大地上的一個個潔白的骷髏,悲涼地用黑洞洞的眼眶凝視着亙古不邊的長生天。回鶻的歷史日落大漠,黠戛斯、契丹將很快填補他們留下的空間,就象回鶻填補了突厥留下的空間,突厥填補了柔然的空間,而柔然填補了鮮卑、烏丸和更早些的匈奴……屍體在腐爛。腐爛的屍骸旁邊,不知名的妖豔花朵又搖曳在早春二月的風中。片刻之後,公主的車又一次起程,搖搖晃晃地穿過遍地的屍骸,行走在開滿鮮花的原野上: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太和公主不禁癡了。那張悲欣交集的臉龐已滿是潸潸淚水,悲也不知,喜也不知。香車的帷幕悄然放下,把她和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大漠隔成了兩個完全不相關的世界。
依依禁園的楊柳、峨然鳳樓的輪廓,江山猶是昔人非的長安隨着轔轔車輪聲,漸漸地清晰起來。多年前拋閃骨肉、遠走漠北的傷心一幕彷彿就在昨日。“薰風一萬里,來處是長安”,斷腸的琵琶聲逐漸地低微下來,幾乎聽不見了……車過章敬寺,身邊的侍女低聲提醒在如煙往事裏黯然神傷的公主,宰相們正率領百官在這裏迎接她的歸來。公主緩緩撩開了帷幕的一角。淚光中,她依稀看見一個丰神俊逸的大臣立在百官行列的最前方。公主知道那就是宰相李德裕。那年,她離開長安的時候,兄長穆宗皇帝身邊風華正茂的翰林學士。誰曾想,就是他在二十年後將自己接回了長安。
李德裕不曉得公主的心底波瀾。回鶻和公主如同讀過的書頁,已經在他的心中翻了過去。殺胡山下的那場大捷讓王朝想起了往昔的崢嶸歲月。可透過金戈鐵馬的喧騰,我們卻洞悉了另外一個讓人傷感的真相:殺胡山之役與太宗、高宗和玄宗在大漠和西域的征伐在相似的勝利下有着本質的區別:它只是對邊境危機的被動化解,而不是戰略意義上的拓土開疆。我們也許不必在掩起書卷的時候,爲此黯然神傷。破滅回鶻的戰績外,殺胡山下別有一種鼓舞人心的東西:正如我們所見,長安的領導正重新變得穩妥、有效率,並且是如此堅強。
突然,在無邊的黑暗中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沙沙聲,彷彿蟲豸在夜裏咀嚼葉掌。一點、兩點、三點……十幾個地方次第響起的細密聲音連成了一條線,在回鶻營壘側面不遠的地方蜿蜒而過。大地上凸起了一個個土墳。很快,一個又一個身手敏捷的壯士夜卷牙旗,從地底躍了出來,鬼魅般魚貫潛入濃重的夜色最深處。從城裏向城外挖鑿十多個地道將如此之多的死士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了回鶻人身邊。一個守夜的回鶻人在瞌睡中頓了一下,醒了過來。直覺告訴他似乎有某種危險在臨近。可當他慢慢走到寨門口,朝曠野望去,又什麼都沒有看見。這個守夜人疑惑地搖搖頭,想走開,接着就看見了黑暗中從閃過的一點亮光。他也許不知道那是什麼,手已經本能地伸向脖頸上的牛角號。他只抓到一支洞穿身體的長箭。鑽心的巨痛和箭的尾羽一道劇烈地顫動着。他張開了嘴,可沒有聽到自己的慘叫。黑暗中再次射來的一支長箭筆直穿過了他的嘴,帶出一蓬鮮血……守夜人一生中最後看到的畫面,是石雄天神般地走出從黑暗背後走出來,站在他的面前。
此時的回鶻大帳依然悄無聲息。一匹戰馬在黑暗裏警覺地擡起頭,睜大雙眼朝營盤外的夜色深處望去,好象看到了什麼怪物。它感知到大地由遠而近的震動。很快,更多被圈在一起的戰馬紛紛樹起了耳朵,有幾匹驚恐不安地低低嘶叫起來。可橫七豎八地裹着禦寒衣物躺在地上的回鶻人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戰馬的異常舉動。他們依然認爲對面的城牆後面沒有多少士卒。長於守城的唐軍哪裏敢和驍勇的回鶻騎士角逐大漠?毫不擔心夜襲的回鶻人貪戀這片刻的睡夢。只有在夢裏,他們纔會忘卻家園淪喪的噬心之痛。可是,這歡娛註定要在片刻間結束。蕭瑟的夜風裏已經傳來了隱隱約約的轟鳴聲,聲音不大,但越來越清晰。片刻間轟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渾厚。回鶻人的蕭蕭壁壘彷彿就要訇然倒塌,蒼狼出沒的大地在這突如其來的倒塌中強烈地震盪起來了。很快,即使是最疲憊最遲鈍的回鶻人也在震盪靈魂的大地顫動中清醒過來了。
睡眼惺忪的望風士兵瞪大了雙眼,看着遠方的孤城突然亮起的沖天火光照亮了南方的半邊天空。從火光裏涌來了黑壓壓的鐵流。號手們一時間沒有從這壯麗的景象中回過神來,茫然地望着迎面而來驚濤駭浪,渾然忘記了自己該做什麼。
就在整個回鶻營地被正面衝擊所帶來的震動波驚醒的時候,在他們的身邊又是一聲平地霹靂。“殺啊!”剛從地道里潛入回鶻大營的石雄瘋狂地吼叫着,用陌刀劃破了第一個帳篷。他身後的將士同聲應和,雷鳴般的聲音在回鶻人身邊響起。在閃亮的屠刀下,這些馬背上的驕子還沒來得及找到自己的駿馬就如秋風過後倒伏的枯草一排排地被砍倒。怒吼的唐軍踐踏血肉模糊的屍體朝下一個目標殺去。
在掠奪來的党項少女身上盤桓了半夜的烏介可汗是最後一個從夢中驀然驚醒的,可他是第一個條件反射似的一躍而起,並下意識地閃電般拔出腰間戰刀的人。“偷襲,唐軍偷襲……” 淒厲的嚎叫剎那間撕破了夜空。如夢初醒的號手們終於舉起了下意識地緊緊攥在手上的小牛角號。急促低沉的牛角號聲在回鶻營盤的各角落裏陸續單調地響起。最單調的,往往就是最恐怖的。幾個首領一邊不停的揮動戰旗一邊聲嘶力竭地喊叫,徒勞地想召集自己的部下。整個營盤裏,到處都是披頭散髮、驚惶萬狀的回鶻人不辨東南西北地鬼哭狼嚎。面前是黑壓壓的鐵騎驚濤拍岸,身旁又不知從那裏殺出一支奇兵,回鶻人茫然之後是無可挽回的崩潰。目瞪口呆的烏介可汗在混亂的人流中絕望地轉頭南望,恐怖的感覺一時間全部涌上心頭。
鋪天蓋地的鐵騎鐵蹄錚錚,惡狠狠地踏開了深沉的夜色,已經狂奔到營地前五十步。這個距離對奔馬來說不過咫尺,轉瞬就到面前。即使是在黑夜,烏介可汗也可以藉助火光清晰地看見唐軍士兵沒有聲息地伏在起伏的馬背上,讓戰馬以極限速度衝向混亂中的回鶻營地。風。不!比風還快、還冷、還要犀利。“加速,加速……”狂吼聲在戰馬捲起的風暴中依舊雄渾、淒厲,比戰場上任何廝殺聲都更加清晰和恐怖。一馬當先,如箭頭般撞開了轅門的橫木。後面的騎士也已經策馬趕到。長嘶狂吼的萬馬組成的最初衝擊在撞上柵欄和拒馬的那一刻驚天動地,如同奮力擲出的戰刀呼嘯着砸進密集的回鶻人羣。這就是馬踏連營驚世駭俗的聲勢。根本不需要揮動馬槊和橫刀,僅僅依靠戰馬的速度就可以把沒有時間組織隊列,組織防禦的回鶻人撞飛。一匹又一匹戰馬高高地騰空而起,四肢舒展,躍身跳進了密集的敵兵中間。唐軍鐵騎象秋風掃落葉一般肆意蹂躪鐵蹄下的生命,把他們的絕望和慘叫淹沒在血泊裏。無數的生命就這樣在黑漆漆的夜裏悄然消逝。
幾個衛士硬是將傷痕累累的烏介可汗從狼奔豕突、血肉橫飛的人羣中拖了出來,扶上戰馬。更多從最初的打擊中清醒過來的回鶻人紛紛尋找身邊的馬匹,逃離戰場。沒有方向,沒有鬥志,只知道跟着烏介可汗離開這裏,離開這淪爲人間地獄的屠場。烏介可汗丟棄了輜重,也丟棄了數千還在滂沲馬蹄踐踏下掙扎的戰士,奔入黑夜中。可是,夜色裏到處都有危險,都鬼影幢幢,到處都閃爍着箭鏃致命的青光…… 空中呼嘯着從不同方向射來的長箭。他們無可選擇地向殺胡山方向豨突。剛從噩夢一般的營盤裏逃出來的回鶻人還沒有從極度恐懼和沮喪的陰影中恢復過來,又一次毫無防備之下遭到了更加恐怖的夜襲。劉沔的大軍以雷霆萬鈞的氣勢向失魂落魄的回鶻殘兵掩殺過來了。戰馬上的回鶻人隨即被密集的箭陣射翻。在箭陣的後面是嗜血的騎兵揮舞馬槊,象黑夜中飲血的幽靈摧枯拉朽,席捲一切殘存的生命。鐵騎席捲而過的地方一片狼藉。兀立的西陲荒嶺見證了回鶻人的死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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