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第七十五回:狄希陳奉文赴監 薛素姐咒罵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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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緣傳》是明末清初西周生創作的一部長篇世情小說。小說以一個人生業果、冤仇相報的兩世姻緣故事爲線索,對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會黑暗的兩大症狀——腐敗的官場和淺薄的世風作了鞭辟入裏的解剖,是一部非常傑出的中國古代世情小說。那麼下面小編就爲大家帶來關於第七十五回的詳細介紹,一起來看看吧!

大抵人情樂唱隨,冤家遇合喜分離。未聞石上三生笑,止見房中鎮日椎。

不信鴛鴦能結頸,直嫌士女有齊眉。最是傷情將遠別,一篇咒罵送行詩。

素姐替狄希陳、薛如卞、薛如兼建了超拔道場回去,悍性一些不改,只是那旺氣叫那些光棍打去了一半,從此在家中大小身上,倒也沒工夫十分尋趁,專心致志只在狄希陳身上用工。狄希陳被他趕逐出去,咒罵得不敢入門,只在書房宿歇。天氣漸漸的暄熱,自己逍遙獨處,反甚是快活,所以那被咬的創臂也都好了。

過了端午,那明水原是湖濱低溼的所在,最多的是蚊蟲,若是沒有蚊帳,叮咬的甚是難當,終夜休想閤眼。就是小玉蘭的牀上,也有一頂夏布帳幔。這狄希陳既是革退了的丈夫,其實不許復入房門,也便罷了;他卻又要從新收用,說道:這房中的蚊子無人可咬,以致他着極受餓,鑽進帳去咬他,又把小玉蘭也被蚊蟲咬壞。叫狄希陳仍到房中睡覺,做那蚊蟲的飯食,不惟不許他掛吊帳子,且把他的手扇盡行收起,咬得狄希陳身上就如生疥癩相似。這狄希陳從五月喂起,直到七月初旬,整整兩月,也便作踐得不象了人的模樣。

誰知人心如此算計,天意另有安排。那年成化爺登極改元,擇在八月上下幸學,凡二千里內的監生,不論舉貢俊秀,俱要行文到監。文書行到縣裏,縣官頻催起身。禮房到了明水,狄員外管待了他的酒飯,又送了五錢銀子,打發禮房去訖,急忙與他收拾行裝,湊辦路費,擇了七月十二日起身,不必細說。

素姐只恨將狄希陳放了生去,便宜了這個仇人,苦了這些蚊子沒了血食,甚是不喜,惡口涼舌,無般不咒。起身之時,狄希陳進房辭他媳婦。素姐道:“你若行到路上,撞見響馬強人,他要割你一萬刀子,割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下,你也切不可扎掙!走到甚麼深溝大澗的所在,忙跑幾步,好失了腳掉得下去,好跌得爛醬如泥,免得半死辣活,受苦受罪!若走到懸崖峭壁底下,你卻慢慢行走,等他崩墜下來,壓你在內,省的又買箔卷你!要過江過河,你務必人合馬擠在一個船上,叫頭口踢跳起來,好叫你翻江祭海!尋主人家揀那破房爛屋住,好塌下來,砸得扁扁的!我聽見那昝爹說,京里人家多有叫臭煤薰殺了的,你務必買些臭煤燒;又說街兩旁都是無底的臭溝,專常掉下人去,直等淘陽溝才撈出臭骨拾來,你千萬與那淹死鬼做了替身,也是你的陰騭:這幾件你務必揀一件做了來,早超度了我,你又好早脫生。”

《醒世姻緣傳》第七十五回:狄希陳奉文赴監 薛素姐咒罵餞行

素姐坐在一把椅上,逐件分付。狄希陳低着頭,搭趿着眼,側着耳朵,端端正正的聽。狄周媳婦在旁聽的不耐心煩,說道:“大嫂,你怎麼來!他合你有那輩子冤仇,下意的這們咒他!你也不怕虛空過往神靈聽見麼?”又說狄希陳道:“他也咒的夠了,你不去罷?還等着咒麼?”素姐才說:“你去,你去!你只揀着相應的死就好!”狄希陳纔敢與素姐作了兩個揖,抽身出去。狄周媳婦道:“沒帳,只管去。人叫人死,人不死;天叫人死,人才死哩。”

狄希陳辭了父親,仍帶了狄周,又新僱了個廚子呂祥、小廝小選子,主僕四人,騎騾向京進發。那時雖是太平年景,道不拾遺,山崖不崩,江河不溢,人無疾病,可保無虞。只是起身之時,未免被素姐咒得利害,煞也有些心驚。誰知狄周媳婦說得一些不差,平風靜浪,毫無阻滯,一直進了沙鍋門國子監東路北童七的舊居。其門景房舍,宛然如舊,門上貼着國子監的封條,壁上懸着禁止喧譁的條示。狄周下了頭口,問那把門的人,說是國子監助教王爺的私宅,賃的是鄧公家的房。問童七的去向,那把門人說才搬來不多兩月,不認得有甚童七。問了幾家古老街坊,才知童七烏銀鋪倒了竈,報了草商被累,自縊身死;小虎哥做了戶部司官的長班;寄姐還不曾許聘與人;家事只可過日;見在翰林院門口西去第五六家路南居住,門口有個賣棗兒火燒的,便是他家。

狄周謝了那說信的鄰翁,覆上了頭口,竟往翰林院門口奔來。走到那西邊第六門賣火燒的鋪子,正待要問,只見一個婦人,身穿舊羅褂子,下穿舊白羅裙,高底砂綠潞綢鞋兒,年可四十光景,站在門口商量着買豆腐乾兒。狄周認道:“這不是童奶奶麼?好意思兒,一尋一個着!”童奶奶道:“狄管家呀,爺合大相公呢?”狄周道:“俺爺在家裏沒來,只俺大哥來了,頭口上不是麼?”又使手招狄希陳道:“請下來,這就是童奶奶。”狄希陳即忙下了生口,走到跟前,讓進裏邊,彼此敘說數年不見之情,與夫家長裏短,誰在誰亡;吃茶洗面,好不親熱。寄姐長成了個大大的盤頭閨女,也出來與狄希陳相見。

狄希陳見童奶奶住着一座三間房,東里間童奶奶合寄姑娘住,西里間虎哥住着。眼下又要娶親,小小一個院子,東邊一間小房,打着煤爐,是做飯的去處。狄希陳見得沒處可住,就要起身往別處去。童奶奶道:“你且卸了行李,權且住下,等小大哥晚上回來,叫他在這近便處尋個方便去處,咱娘兒們清早後晌也好說話兒,縫補漿洗衣裳也方便。”狄希陳果然卸了行李,打發了騾夫,與了他三錢銀子的折飯。童奶奶袖了幾百錢,溜到外頭央賣火燒老子的兒小麻子買的金豬蹄,華豬頭,薏酒,豆腐,鮮芹菜,拾的火燒,做的綠豆老米水飯,留狄希陳們吃。

狄周已在外邊另尋下處,就在翰林院裏邊一個長班家的官房。小小的三間,兩明一暗,收拾糊括的甚是乾淨;裏間朝窗戶一個磨磚火炕;窗下一張着木金漆文兀,一把高背方椅,一個水磨衣袈;明間當中,一張黑漆退光桌,四把金漆方椅;上面掛着一幅仇十洲畫的“曹大家史圖”;一箇中門,一個獨院,房西頭一間廚房,東頭一個茅廁,甚是清雅。問那房主,就是翰林院堂上的長班,姓李,號明宇,這房是他討的官地鋪蓋的,後邊是他的住房。那日李明宇不在,只有李明宇的婆子李奶奶在家。雙生兩個小廝纔夠四五歲。李奶奶約有二十六七年紀,好不家懷,就出來合狄周答話,一團和氣。說了一兩一月的房錢,連一應傢伙在內。狄周也沒違他的言語,就留了一月的房錢,一錢茶錢。回來,狄希陳正合童奶奶坐着吃飯。

狄周說:“已尋有了下處。”童奶奶惟恐他尋的遠了,不大喜歡,說:“看呀!我說等俺小大哥回來合你尋近着些的,你可自家尋在那裏了?”狄周說:“我肯尋的遠了麼?就是在翰林院裏李家的房子。”童奶奶道:“這好,這好!這情管是李明宇家。他的娘子是我的妹妹哩。要是那裏,倒也來往方便。”

狄周吃完了飯,合呂祥、小選子往那裏搬行李。及趕狄週迴去,李奶奶叫人房門裏外都掛了簾子,廚房爐子生了火,炕上鋪了席,甕裏倒了水,碗盞傢伙無一不備。收拾停當,請狄希陳過去,李奶奶迎出來,陪着吃茶,問了來歷。狄希陳說起童奶奶來,李奶奶說是他認義的姐姐,小虎哥是他的外甥。有這段姻緣,更覺親熱。

待不多時,虎哥來拜,戴着明素涼帽,軟屯絹道袍,鑲鞋淨襪,一個極俊的小夥。與狄希陳敘了寒溫,又見過了他姨娘李奶奶,說狄希陳前次原住他家房子,是山東的富家,父子爲人甚是忠厚。李奶奶越發敬重。李明宇晚上回來,相見拜往,不必細說。

次日,狄希陳赴禮部投過文,見過了祭酒司業及六堂師長,打開行李,送了童奶奶兩匹綿綢、一匹紡絲白絹、二斤棉花線、兩雙絨褲腿子;送了李明宇一雙絨襪、二雙絨膝褲、四條手巾、一斤棉線。李明宇也是個四海朋友,李奶奶原是京師女人,待人親熱。狄希陳離了那夜叉,有了旺氣,賓主也甚是相處得來。第三日童奶奶送了一方肉,兩隻湯雞,兩盒點心來看。狄希陳叫狄周添買了許多果品,請李奶奶合童奶奶同坐。日西時分,李明宇、虎哥都各回家,都尋做一處,吃了一更多酒。後來李明宇家擺飯,童奶奶留坐,狄希陳回席,每次都是這幾個人。

狄希陳在家裏守着素姐,真如抱虎而眠,這就是他脫離火池地獄的時節。八月初七日,伺候聖駕幸過了學,奉聖旨頒下恩典,許侍班監生超選一級。狄希陳也要赴吏部考官,投了卷子,考定府經歷行頭。那年明水鎮發水的時候,都聽見水中神靈說他是成都府經歷;府分尚然未定,這經歷既是不差,這成都府將來必定不爽,想:“這家中受那素姐萬分折挫,秦檜、曹操在地獄裏受不得的苦都已受過,不如使幾千兩銀子挖了選,若果是四川成都,離山東有好幾千裏地,撇他在家,另娶一房家小,買兩個丫頭,尋兩房家人媳婦,竟往任所,豈不是拔宅飛昇的快活?童奶奶雖是個女人,甚是有些見識,爲人謀事極肯盡心。先年調羹的事,管的甚是妥當,不免將我的真心吐露與他,合他商確個妥當。”

一日陰雨無事,狄希陳叫呂祥辦了酒菜,做山東的面飯,請過童奶奶與李奶奶來閒話。吃酒中間,狄希陳言來語去,把家中從前受罪的營生,一一告訴。童奶奶嘆惜換惶。李奶奶只說是狄希陳造言枉謗,說:“天下古今,斷無此事!極惡窮奇,必不忍爲!”童奶奶道:“妹妹,你乍合狄大叔相處,知的不真。狄大叔雖是今日才告訟咱,這事我從那一遍就知道了。咱的管家合尤廚長都合我說來,說美女似的一個人,只這們個性子哩。狄大叔,你算計的也不差,一個男子漢娶妻買妾是圖生兒長女,過好日子,要象這們等的,這天長地久的日子怎麼捱!沒的把個命兒嗚呼了哩!狄爺還壯實麼?得他老人家高年長命,替你管着家,你就該做這個。”狄希陳道:“家不家我也不管;浮財我是久已不希罕的,舍了的物;地土房子沒的怕他擡了去不成?待一千年也是我的。好便好,不然,我爽利舍了家,把爹也接了任上去,把家丟給他,憑他怎麼鋪騰。”童奶奶道:“這也無不可的。狄大叔自己主意。”李奶奶道:“我只信不及,誰家媳婦兒有這們凌逼男子的來!”狄希陳說:“李奶奶,你不信麼?”露出左胳膊來,說道:“看看!這是鐮刀砍的,差一點沒喪了命!”又露出右胳膊來:“再看看!這是咬的!二位奶奶,你叫了俺那管家狄周合小選子,你背地裏問他。我昨日家裏起身,與其作揖,辭他,他也想的到,把那七十二般的惡死,沒有一件兒不咒到我身上的。”李奶奶道:“情管你也不守法度,一定在外邊養女吊婦的。”童奶奶道:“沒的家說!一個男子漢,養女吊婦也是常事,就該這們下狠的凌逼麼?這是前生的冤業,今生裏撞成一搭了。”吃酒說話,直到掌燈的時節,各自散了。

次日,又與童奶奶商量,定了主意,挖年選官,差狄周到家還得捎百數銀子使用。狄周行後,狄希陳又央童奶奶替他尋妾。童奶奶仍舊叫了尋調羹的周嫂兒馬嫂兒與狄希陳四下揀眩誰知這們一個京城,要一個十全妥當的人兒也是不容易有的。不是家裏父母不良,就是兄弟兇惡,或是女人本人不好。看來看去,百不中意。每次相看,都央了童奶奶袖着拜錢合兩個媒婆騎着驢子,串街道,走衚衕,一去就是半日。狄希陳合寄姐坐在炕上看牌,下別棋耍子。玉兒也長成了個大妮子,虎背熊腰的也不醜,站在跟前看牌,說着,三個鬥嘴雌牙。狄希陳也常給小玉兒錢,門口買炒栗子合炒豆兒大家吃。或叫他到玉河橋買熟食酒菜。出去一大會子,丟寄姐仗合狄希陳在家,常常童奶奶相人回來,街門不關,一直徑進到房中,不見玉兒,只見寄姐合狄希陳好好的坐着頑耍。他兩個也不着意,童奶奶也不疑心。問玉兒去向,回說差出買甚東西。買的回來,大家同吃。

一日,童奶奶又去相人,寄姐合狄希陳擲骰賭錢,成對的是贏,成單的是輸,把狄希陳袖着的幾十文錢,贏得淨淨的。狄希陳說:“我輸淨了,你借與我幾十文,我再合你擲。”寄姐說:“喲!你甚麼有德行的人,我借給你!咱不贏錢,我合你贏打瓜子。我輸了,給你一個錢;你輸了,打你一瓜子。”狄希陳說道:“我爲甚麼?你輸了就給個錢,我輸了就捱打呀!咱都贏瓜子。”寄姐仗着手段高強,應道:“罷呀怎麼!”一連擲了幾個對,把狄希的胳膊,寄姐一隻手扯着,一隻手伸着兩個指頭打。狄希陳擲了一對麼紅,喜的狄希陳怪跳,說道:“我可也報報仇兒!”寄姐捏着袖子,拳着胳膊,甚麼是肯伸出手來。狄希陳胳肢他的脖子,拉他的胳膊。只是不肯叫打,說:“你再擲一對麼紅,我就叫你打。”狄希陳說:“也罷呀怎麼!”一擲又是一對麼紅。寄姐忙說:“我不依,你不依!”拿着骰子舉了一舉,口裏默唸了幾句,遞與狄希陳說道:“你要再擲一對四紅,我可叫你打了罷。”

《醒世姻緣傳》第七十五回:狄希陳奉文赴監 薛素姐咒罵餞行 第2張

狄希陳也把骰子舉了一舉,口裏高聲念道:“老天爺,我合寄妹妹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擲就是一對四紅!”寄姐紅着臉道:“甚麼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呀?”狄希陳道:“只許你念誦,不許我念誦罷?”一邊擲下,端端正正擲出一對四紅。寄姐與狄希陳俱甚喜歡。寄姐道:“我不賴你的,可叫你打下子罷。”伸出白藕般的手臂,帶着烏銀鐲子。狄希陳接在手中,說道:“怪不得不叫打!我也舍不的打呢!”放在臉上蹭了幾蹭,說道:“割捨不的打,咬下子罷?”放在口裏,印了一櫻狄希陳一邊奚落,一邊把手往寄姐袖子裏一伸,掏出一個桃紅汗巾,吊着一個烏銀脂盒,一個鴛鴦小合包,裏邊盛着香茶。狄希陳說:“我沒打你,你把這胭脂盒子與合包給了我罷?”寄姐道:“人的東西兒,給了你罷呢!我也掏你的袖子,看有甚麼,我也要!”狄希陳伸着袖子,說道:“你掏!你掏!我又沒甚麼可齲”寄姐道:“誰說呀?掏出來,都是我的。”伸進手去,摸着一個汗巾,寄姐在他胳膊上扭了一下,說道:“我把你這謊皮匠……你說沒有,這是甚麼呀?”拉出來一個月白縐紗汗巾,包着一包銀子。

寄姐把自己的汗巾撩到狄希陳懷裏,說道:“咱就換了。”狄希陳道:“咱就換了,不許反悔。”寄姐說:“我只要汗巾,不要這包着的杭杭子。”解開汗巾結子,取出那包銀來,約有八九兩重,丟在狄希陳袖上。狄希陳仍把那封銀子還丟在寄姐懷裏,說道:“咱講過的話:換了,換了。你光要汗巾,不要這杭杭子?你倒好性兒。我娶了你罷?”寄姐說:“你這們好性兒,我嫁了你罷呀!我只是光要汗巾子,不要這個!”狄希陳說:“我只是叫你要,不許你不要呢。”正翻纏着,童奶奶來到家裏,問說:“你兄妹兩個鬥甚麼嘴哩?”寄姐道:“我贏了他的汗巾子,他待把銀子都撩給我,我希罕他的麼!”童奶奶呃了一聲,也沒理論。

過了兩日,二位媒人又有一家相應的,去到狄希陳下處商議。狄希陳說道:“我一來也揀人材,我二來也要緣法。我自家倒選中了一門可意的,只怕你兩個沒本事說。”兩個媒人道:“你要說那差不多的人,俺怎麼就沒本事說?你要說那大主子,他不給人家做‘七大八’,俺敢仔沒本事說。”狄希陳道:“你放着眼皮子底下一門好親戚,他不消打聽我,我不消相看他,你們不點上緊兒,可遙地裏瞎跑。沒的我這們個人,做不的個女婿麼?”

周嫂兒伶俐,馬嫂兒還懵懂,說:“是誰家?我們倒不曉的。”周嫂兒道:“狄大爺說的,情管就是寄姑娘。俺見童奶奶說得話撅撅的,揀人家,挑女婿的,俺倒沒理論到這上頭哩。”馬嫂兒道:“哎!你就沒的家說!他肯替人做小,他也不肯叫你帶到山東去。”狄希陳道:“要只爲這兩件,都不必慮。我雖是家裏有,拿着我就是仇人,我豈止舍了他,我還連家都舍了哩!我是另娶的妻,我何嘗是娶妾?怕我帶了家去,我家裏戀着什麼?我這不家裏取銀子去了?挖了選,選出官來,我從京中上任,我是爺,他就是奶奶。要是寄姑娘給了我,我還請了童奶奶都到任上替我當家理紀的。我又沒有母親,甚麼是丈母?就是我的親孃一樣。我就不做官,我在京裏置產業,做生意,丁仔要往家裏火炕內闖麼?我就做官不賺錢,那家裏的銀錢也夠我過的。你去合童奶奶商議,依與不依,你就來回我的話。”周嫂兒道:“管他依不依,咱合他說聲去。他就不依,沒的有打罪罵罪麼?丁仔緣法湊巧,也是不可知的事。咱去來。”

二人走到童奶奶家。童奶奶問說:“狄大叔在家裏哩?多昝相去?”周嫂子道:“嗔道誆着瞎走道兒;相了這們些日相不中,原來他肚子裏另有主意!”童奶奶道:“甚麼主意?是待等等家裏人來,探探家裏的口氣,又怕家裏不給銀子?”周嫂兒道:“倒都不爲這個。”湊在童奶奶耳邊說道:“他只待替你老人家做門貴客哩。”童奶奶道:“他兩個從小兒哥哥妹妹的,好做這個?他家裏見放着正頭妻,咱家的姑娘給人家做妾不成!且是他回山東去了,倒沒的想殺我罷了哩!”

周嫂兒見童奶奶拒絕的不大利害,都是些活絡口氣,隨即將狄希陳的話說加上了許多文彩,添上一大些枝葉,把個童奶奶說的“石人點頭”,那童寄姐“游魚出聽”。隨問寄姐道:“姑娘,你聽見來?這是你終身之事,又沒了你爹爹,你兄弟又小,我終是個女人家,拿不定主意,說不的要你自己幾分主張。你狄哥哥又不是別人,咱說面子話呀,可就說可,不可就說不可,別要叫他心猿意馬的。”

寄姐道:“這事怎麼在的我?只在媽的主意。要說從小兒在一搭裏相處,倒也你知我見的,省的兩下里打聽。總之,這事只在媽的主意定了,我自己也主不的,兄弟也主不的。”童奶奶道:“咱等你兄弟來家,合他商議商議,再叫他往前門關老爺廟裏求枝籤再看看。”寄姐道:“合兄弟商議倒是該的;放着活人呢,可去求那泥塑的神哩!”童奶奶道:“你兩個且消停這半日,等俺小大哥兒來家合他商議了,再看怎麼樣的。”兩個道:“他盼得眼裏滴血的火勢,俺且到那裏合他說聲,再等回話。”童奶奶道:“這也是。你要不先到那裏,只別把話說的太實了。”

兩個媒人回到狄希陳下處,劈頭子道:“我說這事難講麼,你只不信哩。俺想有個訣竅兒,只怕有二分意思。只是做這們費手的媒,狄大爺,你待賞多少錢哩?”狄希陳道:“我要得合寄姑娘做了兩口子,我疼甚麼錢,該使一個的,我就給你兩個。你們別要小氣呀。”周嫂兒道:“是了,舍着俺兩個的皮臉替狄大爺做去,緊子冬裏愁着沒有棉褲襖合煤燒哩。”狄希陳道:“你放心,做成了,情管叫你二位暖和。”又叫呂祥:“你收拾酒飯,給兩個媒媽媽子吃。”吃完辭別,約明早回話。狄希陳無時不在童家,這要做女婿的時節倒不好去的。這一夜,狄希陳翻來覆去不曾閤眼,專聽好音。

次早,兩個媒婆齊到童家討問下落。童奶奶合寄姐已是自己定了十分主意,說合虎哥商量不過意思而已。媒人一到,童奶奶慨然應允,又說:“凡有話說,請過狄大爺來,自己當面酌議,從小守大的,同不的乍生子新女婿。凡百往減省處做,不要妄費了錢,留着叫他兩口兒過日子。”留兩個吃了早飯。

狄希陳巴着南牆望信,只見兩個吃得紅馥馥的臉彈子,歡天喜地而來,說他兩個費了多少脣舌,童奶奶作了多少腔勢,方有了幾分光景。又學童奶奶說道:“你合狄大叔說,往時不相干來往罷了,如今既講親事,嫌疑之際,倒不便自己上門了,有甚話,只叫你來傳罷。”狄希陳喜的跳高三尺,先與了周嫂兒馬嫂兒一兩喜錢。“皇曆上明日就是上吉良辰,先下一個定禮,至於過聘;或是制辦,或是折幹,你二位討個明示。娶的日子,我另央人選擇。”兩個媒婆道:“這事俺們已是問明白了。童奶奶說來,雖是日子累了,還有親戚們,務必圖個體面好看,插戴、下茶、衣服、頭面、茶果、財禮都要齊整,別要苟簡了,叫親戚街裏上笑話。”狄希陳說:“我山東的規矩與北京不同,我不曉的該怎麼樣着。狄周又往家裏去了,這裏通沒人手,只怕忙不過來。”周嫂兒道:“沒人使,倒不消愁的,俺兩個的老頭子合俺那兒們好幾個人哩,怕沒人使麼?”狄希陳道:“這都在不的我,你還合童奶奶那頭商議去。”

這兩個媒人走到童家,說:“狄希陳甚是喜歡,說姑奶奶玉成了這事,他永世千年也是忘不了的。明日就下個定禮,下茶過聘,首飾衣服該怎麼着,任憑姑奶奶分付了去,務必要尚齊整,別要叫親戚們笑話。”童奶奶道:“我合姑娘商議來,他在客邊又沒人支使,下甚麼茶?脫不了只他老老家合他舅舅、舅母,有誰笑話?咱住着窄逼逼的點房子,下了茶來也沒處盛;衣裳首飾際續隨時制辦,也不在這一時,只叫他做兩套妝新的上蓋衣服,簪環戒指,再得幾件小巧花兒,揀近着些的吉日,娶過那邊去,或過三日,或過對月,再看或是一處住,或是兩下里,叫他別要費那沒要緊的事。”周嫂兒道:“姑奶奶,這話我都對着姑夫說來,他只說是要齊整好看,別要疼錢。”童奶奶道:“也是個不聽說的該子;他見不的我麼,只傳言送語的?你請了他來,我自家合他說。”周嫂兒道:“哎喲!我那樣的請他來,他說:‘常時罷了,誰家沒過門的新女婿,好上門上戶?’”童奶奶道:“光着屁股看大的娃娃,又支起女婿架子來了!你別要管他,我住會兒自家合他說去。”也與了周嫂兒兩個四錢銀子,管待了酒飯,打發的去了。

童奶奶收拾了身上,自到狄希陳下處,從外頭說着道:“狄大叔,呃!你說是新女婿不往我家去了,只叫人傳言送語的好麼?”狄希陳道:“周嫂兒學童奶奶說:‘既是女婿,同不的往時,要避些嫌疑,不可再往那頭去了。’”童奶奶道:“你說,這是甚麼嘴,這們可惡!我還合他說:你在客邊又沒人手,脫不了是你兩口兒的日子,你成精作怪的下甚麼茶?過甚麼聘?買兩套目下妝新的衣裳,換幾件小巧花兒簪環戒指,揀近些日子,你兩口兒團圓了罷,沒要緊那錢待怎麼?”狄希陳道:“我也說沒人手,又不知道咱京裏的規矩,我說都折過去了。也是周嫂說:‘童奶奶不依,務要齊整好看,怕親戚笑話。’”童奶奶道:“你說那裏有影兒?這們兩頭架話哩!你往後但是他的話,別要聽他。凡事只往省處做,以後也不消只管與他錢,等姑娘過了門,給他幾錢銀子喜錢罷了。”

狄希陳道:“明日送個定禮過去,再看日子送個些微聘禮合姑娘的衣服之類。”童奶奶道:“這要是我常時的日子,我一分財錢也是不要的;如今的日子不成話說了,又在兒手裏過活,打發女兒出門,也得幾兩銀子使;如今的年成又荒荒的,說不的硬話,只得把財錢也要收幾兩用;只是攪纏出女兒來就罷了,沒的好指着女兒嫌錢使呀?多也不過二十兩夠了。衣裳如今時下就冷了,你或者買套秋羅,再買套?絲,裏邊小衣括裳,我陪上幾件,克能着過了門,慢慢的你們可揀着心愛的做。”狄希陳打發童奶奶去了,鎖上房門,小選子跟着,走到東江米巷臨清店內,買了一連頭機銀花喜字首帕,又到安福衚衕換了一對釵子,一對寶簪,四個戒指,一副手鐲,又定了薛銀匠到下處打造首飾。

次日,周嫂兒老早的合馬嫂兒都到了狄希陳下處,等送定禮。使大紅氈包盛着,小選子拿了,同兩個媒人一同送到童家。童奶奶收了定禮,管待了小選子合媒酒飯,又回了定禮,賞了喜錢,又合周嫂兒對了扯的舌頭。回來上覆了狄希陳。後來怎生過聘,何日娶寄姐過門,狄希陳曾否選官,俱在下回,此說不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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